挖机的那些事(114)梦醒时分,挖机司机没有爱情
东风日铲
2024-05-05
9717
21
母亲坐在屋檐下等我回家,听见小车的声音,匆匆忙忙跑到院子里给我开门。她递给我雨伞,瞅了瞅车子里面,就问我:就你一个人,你爸呢?
我撑开雨伞,扶母亲进屋,甩一甩袖子上的雨渍,反问道:爸没在家吗,我没遇着他呢……
母亲焦急地看看天,一跺脚说:他一大早接你去了,等到现在怎么还不见人影。
我二话不说,把伞递给母亲,一头冲进雨里。刚出了院子大门,就看见隔壁村卖菜的蔡大爷的三轮车突突突地冒着黑烟驶了过来。车还没停稳,父亲从车箱跳了下来,脚下一滑差点摔个大跟头。我上前扶住父亲,看着他全身上下淋得衣服都贴到了身上,身子更显单薄瘦小,真担心他淋出病来。送走蔡大爷,父亲甩开我的手,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声不吭地进了屋。
父亲洗完澡出来,就开始咳嗽个不停。母亲打了一件秋衣给他披上,嘴里就唠叨个不停,指责他是个老顽固,让他出门带伞偏偏不听。父亲把掏出的烟悄悄塞回口袋,眉头紧锁着沉默不语。良久,他还是把烟点起来,猛吸一口之后,这才缓缓开了口:待会雨小点,去把丹丹和建建接回来……
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,我就知道回到家,父亲让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接余丹丹和儿子回家。我是铁了心不想再和余丹丹过下去了,和她离婚的念头,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才闪现出来的。看着父母憔悴的面容,我却开不了口。屋外的风越刮越猛,雨也越来越大。雨水汇集到排水沟里,像山洪一样汹涌奔流着。我起身开灯顺手关上门,屋子里安静下来,只有几只落汤鸡在楼梯下发出咕咕的低吟声。
母亲端着热乎的饭菜出来,见我不声不响地搭拉着脑袋,语重心长地劝导我说:有多大事啊,不就是输了些钱吗,谁没有个犯错的时候?丹丹回来,咱好好跟她说,以后好好过日子,不赌钱了……
我忍不住打断母亲的话,反驳道:她怎么好好过啊,说了多少回她听了吗?孩子不管,家里不顾,再这样下去,迟早要家破人亡……
什么家破人亡……父亲一跺脚,气得浑身哆嗦,责问我道:你不去她店里闹,她能气回娘家?她打牌的坏毛病是不好,你那臭脾气就好了?掀人家彭凤娇的桌子还不够,连自家店子也要闹个底朝天。小两口的事,心平气和地商量不行,非要闹得整个官桥路人皆知?
他越说越激动,胸口起伏着,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。母亲一边慌忙给他倒开水,一边训斥我:这么大的人了,说话没个分寸。都别吵了,吃饭吃饭……
我匆匆扒了几口饭,上楼倒头就睡。躺在床上,怎么也睡不着。烦躁地翻着手机,丁一凡给我发来一段视频,是我拿着灭火器对着T恤男狂喷的画面。视频是他的一个女粉丝发给他的,看到我狼狈的样子,他第一时间问我发生了什么事,是不是余丹丹被这男的欺负了?丁一凡不问还好,这么一问,更是诱发了我无限的想象和猜测。这男的为什么会护着余丹丹,他俩是什么关系,余丹丹的钱又是怎么输的?
官桥不大,要摸清一个人的底细毫不费劲。没过两天,我就打听到T恤男的消息,果然不出我所料,他是陶正奇公司的马仔。陶正奇公司开拓D款业务后,这家伙就专门负责债务催收。余丹丹在陶正奇公司借钱,转眼挖机又被姚顺收走,明眼人一看就是姚顺预谋在先,精心设的一个JU。
开车来到停车场,门卫不让进,里面已经没地方停车了。好不容易在路边找到车位,沿着大门口洗车槽旁边的水泥路,往陶正奇公司方面走去,远远看见一排崭新的挖机停在公司大楼底下,从6吨到50吨的一字排开,不下十余台。我一眼就瞅见了自己的三一485,虽然大臂上的电话号码被抠掉了,但是贴纸被树枝刮伤留下的耐克logo图案依然保持原来的痕迹。
我走近这台挖机,上下瞅一遍,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。它静静地伫立在原地,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,依旧不减挖掘开山之时挥动钢铁巨臂的威猛霸气。只是它现在没有了声响,沉寂中透露几分孤独与落没。我抚摸了一下被风雨洗礼得一尘不染的铲斗,通过手掌心向它传达自己的无奈与不舍,也算是跟它作最后的道别。此时此刻,这台挖机在我面前不再是一台冰冷的机器,而是一个陪伴自己两年的兄弟。我没有能力给它提供更加广阔的舞台,希望它有朝一日奔向自己的草原,像奔腾驰骋的千里马一样,实现自己的价值和梦想。
共勉吧!
我拍了拍铲斗。
哎……那个谁……这里不准撒尿……身后传来看门老头的嚷嚷声。刚才就是他不让我的车进来,明明里面这么多空闲车位,他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车子停不下。
老头迈着小碎步,一路小跑过来,上下打量着我,用不屑的口气问:干啥呢,没事别乱转悠。这几百万的机械,碰坏了赔得起吗?
一看老头这态度,我本来想回怼他,看我自己的挖机呢,什么赔不赔得起?但是话从嘴里蹦出来,就变成了:随便看看……
预约了吗?
看着老头盛气凌人的架势,我想起溥仪被赶出皇宫后,第一次回故宫被告知需要买票的经历,心里五味杂陈。挖机已经不再是我的了,也不是我想看就能随便看的。我也犯不上和老头争执,他能在这看门,和陶正奇家族不是沾亲带故就有所交集。况且我还欠着陶正奇公司里的D款,在姚顺面前我还矮半截身子呢。罢了,撤离现场吧,姚顺若是突然出现,阴阳怪气一顿嘲弄,我不是自取其辱吗?
吃一堑长一智,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,挖机卖了肯定是回不来了。我也懒得找姚顺理论,说到底还是余丹丹的问题。所以,和余丹丹离婚,我是心意已决了。
我约余丹丹出来,到官桥新开的茶楼里,心平气和地跟她摊了牌,店子和卖挖机多余的钱归她,儿子跟我,咱俩好聚好散。
余丹丹红着眼睛跑开了。她没有大吵大闹,
这只是山洪爆发之前的平静而已。果然到了晚上,她的父母带着村里的七大叔八大姨,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。我从工地赶到家的时候,院子里灯火通明,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。余丹丹的父母正襟危坐,而我的父母弯腰弓背地站在一旁,唯唯诺诺地向他们赔着不是。
余丹丹的母亲一眼看到我,把我从人群里揪出来,一跺脚,扯着喉咙嚷起来:让你们村里人评评理,我家丹丹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,什么时候享过福……我们俩老对你不薄,从你买第一台挖机到现在,从我手里借了多少钱你心里没点数吗?我家丹丹要买房子的时候,你偏偏要当大老板买挖机,挖机养不活,司机工资发不出来,不还是找我老两口顶着。外孙还小的时候,吃不上奶粉可怜饿得哇哇哭,还不是我们三千五千地给你们接济生活费……人家都在桃花湖买了大房子,我家丹丹还跟这一家老小挤在一起,受你的窝囊气。前面两台挖机D款还清了,这个节骨眼上你就想甩包袱跟她闹脱离,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?
余丹丹的母亲性格刚烈,在村里遇到点鸡毛蒜皮的小事,和别人吵起架可是从来没有输过。以前余丹丹撒气回娘家,我领教过几回她的横眉怒眼。可像今天这样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,还是头一回。趁着她喘气的间隙,我的母亲递上一杯茶,赔着笑脸说:亲家母言重了,我们家洋洋脾气是顽固一点,惹丹丹生气也是他的错,让他向丹丹赔个礼,以后改正也就是了……洋洋这孩子本份,可从来没提过离婚半个字啊……
余丹丹母亲抿了茶一口茶,嗓子滋润过后功力大增,嘴皮子像机关枪一样又打开了话匣:哎哟哟,本不本份你自己不知道吗?你们问问他,是不是他把我家丹丹叫到茶楼见面,什么孩子跟他,店子和挖机归丹丹……那好,今天既然话说明了,我就跟你们家好好拉扯拉扯。孩子跟你们刘家我们没意见,这些年借我们家的钱,连本带利还上。小车我们不希罕,剩下两台挖机是借我家钱买的,我们得收回去……没有我们余家,你们家一无所有,你家儿子什么都不是……
在村民的围观下,我恨不能找个地洞躲起来。当余丹丹母亲骂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,我苦笑着点点头,冷冷地说:我确实一无是处,你们想要什么尽管拿去……只要能摆脱你们这无理取闹的一家人,你们所有的条件我都满足,还有什么想说的吗……
面对我的镇定自若,余丹丹母亲气得嘴皮子直哆嗦,她一把拉着我的手,像斗地主一样把我拽到人群中秧:大家看看大家看看,看看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……我家丹丹的精神损失费,青春损失费,你赔得起吗?她说着往地上一坐,一把老泪夺眶而出,仰面嚎啕大哭起来:都怪我当初眼瞎,让我可怜的女儿跟了你这个负心之人……
我一把甩开余丹丹母亲的手,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,冲出院子大门。
疯子,一家人全是疯子,简直是不可理喻。随他们怎么闹吧,越是闹越坚定了我摆脱他们的决心。
漫无目的地开着车,不知道去哪里。雷洪波结婚后,我们喝酒的次数就少了。张全真在家没事干,跟他舅舅去外地干水泥预制管,也快一个月没联系了。官桥没有落脚的地方,经过转盘我将车车调了个头,往省城方向开去。
什么,你要离婚?
一个小时后,我坐在丁一凡琴行你茶几面前,他吃惊地看着我,手里的茶壶静止在空中像定住了一样。
是的,我和余丹丹早就没什么感情了——准确的说是从结婚到现在都没有过感情……我点上一支烟,自顾自地抽起来:她的心从来没放在家里过,除了偶尔回家带带孩子,其他时间不是在做护肤就是打麻将。房间里乱七八糟,衣服鞋子堆成山,一年到头也没做过几次卫生……
丁一凡斟上一杯茶,端到我跟前,静静地听我倾诉起来。我在余丹丹母亲面前,憋了一肚子的委屈,像开闸泄洪一样浪潮一样喷涌而出:她除了跟我讨论她的闺蜜买了什么品牌首饰,就是哪里旅游度假,从来没有想过干我们这一行挣钱多么不容易,也没有辅导过小孩的家庭作业,更没关心过小孩在学校考了多少分。在她眼里,除了钱什么也没有……你说,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?
所以,她瞒着你卖挖机,触碰到你的底线了,是你提出离婚的导火索吗?
丁一凡耐心地听我说完,语气平静地问。
是的,我已经忍无可忍了。
不,这只是你刻意逃避的理由。
我不明白丁一凡的意思,明亮的镜片后面,从他眼睛里透露出一丝复杂的信息,令我捉摸不透。
上回闵芳生病康复后,你陪她回深水河了,那段经历一定刻骨铭心吧?
丁一凡依然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,他的眼神令我有点慌乱不安。我咽下一口清茶,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,反问他道:什么刻骨铭心,丁一凡你什么意思?
丁一凡叹了一口气,仰面向着天花说:洋哥,放手吧……何必要自欺欺人呢,我深深理解你内心的矛盾和痛苦,但是问题的根源在于嫂子吗,不在,而是在闵芳身上!这么多年了,你心里一直有闵芳的影子。但是……她真的不适合你,她和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……
我拍着茶几打断丁一凡的话,冷笑着说:她为什么不适合我,凭什么说我和闵芳不是一个世界的人……我和闵芳一起回深水河村,也去凤凰山水库了,你吃醋了是吗?当初她读大学的时候,若不是你横插一杠,我怎么会回官桥相亲结婚,怎么会经历这么悲催的婚姻……
丁一凡摇着头,眼神变得悲悯起来,我能感觉出来那是对我的悲悯。他从我烟盒抽出一支烟,点上后猛吸了一口。他已经戒烟好久了,这一口烟呛得他咳嗽个不停。他站起身,一腐一拐地走向门口,微微打开玻璃门透着气。转身回来,抱起一把民谣吉他抚摸起来。他并不介意我态度和语调的生硬变化,语气依旧是很平缓:这么多了,你还是不了解闵芳。你以为她想要的是深水河那样平静的生活吗,其实并不是。她现在不在深水河,也不在这个城市了。她已经在国外,追求大洋彼岸的异域风情了……
什么,闵芳出国了?
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丁一凡说:你当然不知道她出国了,她让冯程程保密,是不想影响你的生活。你更不知道的是,她经历过那段失败的感情后没多久——就是那个有妇之夫欺骗她感情作为弥补送她一间服装店之后,她很快又结交了一个新男朋友,据说是在美国华尔街做金融,年薪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天文数字……
如果丁一凡没有说谎的话,推算起来在我陪闵芳回深水河的时候,她就和那个华尔街男友交往很久了。难怪在她家乡亲人面前介绍我,说是世界500强企业里做金融的高管……时光再往前面追忆,闵芳读大学的时候,既然和丁一凡在交往,为什么又要送我衣服,给我拥抱呢?
因为报恩……丁一凡喃喃地说:起初我也不理解,后来才想明白。在闵芳姑姑的小卖部,为了保护闵芳,你得罪了我师父杨树华;去年闵芳住院,你又半个月寸步不离地照顾她……或许,她所做的一切,只能用报恩来解释了……
丁一凡弹奏起吉他来,一首旋律动人的《天际》在屋子里回荡。他开口唱了,歌词深情而忧伤:
不知道为什么
让我遇见了你
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
不知道为什么
让我爱上了你
在这个错误的时间世界里
……
我难过得闭上了眼睛。此时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,埋藏在心底最深处,最纯洁无瑕的爱情,原来是一场怜悯与施舍。
我告别了丁一凡,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,路灯下我拖着长长的影子,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流浪汉。我想起一个遥远的梦——那是从王德江的长臂挖机跳槽回官桥后,在李国涛壮志满怀的熏陶和鼓动下,我躺在他的奥迪车里,梦见自己从买第一台挖机创业,到年入百万成为官桥年轻有为的企业家。这个时候,在我的光环的映衬下,显得黯然失色的余丹丹消失了。突然有一天清晨,第一缕阳光洒落到我枕边,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变成了闵芳,我激动得热血沸腾的时候,一个巴掌将我从梦中拍醒,是丁一凡:你这是梦想吗,是幻想!
凉爽的晚风拂过,我的脸却一片火辣滚烫,仿佛十几年前,梦里丁一凡给我的那一记耳光,现在真真实实地抽在了我脸上。我是应该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了,我是应该清醒了。
来到和闵芳最后一次分别的天桥上,我忍不住泪湿眼眶。余丹丹背着我悄悄卖了挖机,闵芳背着我悄悄去了国外,而我只能背着所有人悄悄抹眼泪。我想像丁一凡一样,扬场洒洒地唱一首《天际》,给我十多年的心结作一个了断,但是歌词怎么也记不住,酝酿半天憋出一段张学友的《吻别》:我和你吻别,在无尽的夜……吼了两嗓子,我发现依偎在档杆下的乞丐向我投来同行间鼓励的目光,一时尴尬得无地自容。
操,挖机司机不配有爱情。
我喊出了丁一凡学徒时说过的一句话。
可惜并没有,遗憾才是美。
回复